版纳留痕——云南农场十年知青生涯
作者:余杰
那片寂静的橡胶林
那条寂静的小溪
那座安静的寨子
那座孤独的山顶
那个难忘的下乡地
那座洁白的白塔
那间简陋的草房
那条奔腾的勐龙河
那列远去的火车
那些搞笑的舞台
那面奋起的大旗
那件特殊的棉衣
那年穿衣的趣事
那年再教育的第一课
那个特殊的“菜盆”
一、那片寂静的橡胶林
五十多年前被卷入上山下乡大洪流的我,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云南省东风农场。
记忆中的橡胶林至今还留在脑海里,一排排、一行行的橡胶树整齐地排列着。好像是一个个站的哨兵,威武屹立在南疆大地。
只有在难得的休息日,我才会一个人走进橡胶林去遐想。那时的我很年轻,二十还不到。脑海里充满着理想,甚至带有一点痴想。只有到了胶林里才会有些安静,才会有些冷静。
在连队橡胶林地里有一座坟茔,那里安葬着一位来自北京的知青凌瑜。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有一种悲哀的心情,在感叹人生的苦短。站在他的墓前,给我更多的是一份哀伤中的清静。记得到达连队的第一天,老工人就向我们讲述这位北京知青的事情。
庞大的橡胶林覆盖在逝者身上,那一条林间的小路笔直地伸向远方,很远很远,像是逝者通向天堂的路。凌瑜是到达东风农场上山下乡中去世的知青第一人,以后不断有逝者的消息传来。他们在我们的心中留下的是无尽的思念,还有更多的悲伤。那一刻会想到自己,想到我们的未来。
十三年前的7月底我再次来到这片橡胶林地,就像走在一条生疏的路、一条熟悉的路。那是我到云南东风农场第一个落脚点啊。1970年5月,我就是从这里开始了云南农场的知青生活的。从大勐龙镇到五分场的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次,那穿越傣族寨子熟悉的道路;那架在勐龙河上的木桥已经被水泥桥取代了;转弯走向连队道路两旁的橡胶林地我曾经割过胶;还有那连队旁熟悉的小溪是我们当年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啊。这一切今生今世是不会忘记的。
当我再次来到凌瑜的墓地时,陪同的留场知青告诉我,坟已经迁移了。东风农场为了集体安葬死于这片土地的知青,在场部的对面龙泉公墓里专门建立了一处知青墓地。
这时,我走出了橡胶林仰望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嘘了一口气。终于是走到了终点,走到了最终的安葬地。我急匆匆地赶到龙泉公墓,呼吸着橡胶林里传来的清新空气,祭拜着永远留在这里的知青伙伴们。我在感叹啊,我们知青走过的路是一条难以忘怀的路。这里面有着痛苦与欢乐、困惑与执著、骚动与淡泊、索取与奉献。看看安葬在这里的知青朋友,看看他们走过的艰辛的路,想想他们把一生奉献给了这片红土地我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此刻,我再次站在高高的橡胶林地,眺望着漫山遍野的林地,我想不能忘记这些逝去者曾经的付出啊!
此刻,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我们回城了,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了,珍惜啊!
啊,橡胶林,留给我的是一辈子的难忘!
二、那条寂静的小溪
在云南农场的十年,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闲暇之余喜欢沿着连队旁的小溪散步。
旱季的时候,这里的流水如同和声,缓缓地流淌着。大山底下的溪流里传来涓涓流水声就像一曲轻盈美妙的和弦曲轻轻地流入到人的耳里,泛起了你无限的遐想。
雨季的时候,这里突然出现了奔腾汹涌的激流,一波追着一波,一浪盖过一浪。吼叫着、咆哮着,把树叉、干枝、朽木冲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昔日清澈见底的溪流变得浑浊不堪。
非常安静的一个场景,能够得到一些心灵的安慰。远离喧闹的大批判,远离嘈杂的争论声,远离不安的哭泣声,远离啊只有在这里才能够得到安宁的一刻。
默默地沿着溪流边上的小路上走着,倾听着溪水发出的声音,饱尝大自然的美景,消除了劳动带来的疲劳和无休止运动的疲乏。
在我们的记忆中清晰地记得发生在小溪边上的事。
那是一个傍晚,我正漫步在小溪边散步,突然被不远处的一阵声响吸引了,举头望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阿福望着眼前心爱的女人,一把将玲仙搂在自己的怀里。阿福的嘴唇贴在玲仙微微张开的双唇上,吸允着,拼命吸允着,许久许久……。玲仙闭上了眼睛,让阿福尽情地吸允着自己。她张开的双臂渐渐松软下来。整个身子倾倒在阿福的身上,两个人顺势倒在小溪边松软的草地上。
“嗡”的一声,一群彩蝶在他俩身旁腾空而起,密密麻麻几乎遮住眼前的天空。被惊扰的蝴蝶纷纷飞落在溪流上,扑闪扑闪摆动着美丽翅膀。溪边的树林照射进来,把彩蝶那的红的、黄的、绿的、紫的、黑的、白的、橙的辉映在溪水的水面上熠熠生光、耀眼。一会儿彩蝶又腾空而起,低空盘旋,把各自绚烂的色彩映照在阿福和玲仙的周围。
阿福醉了。
玲仙也醉了。
只有彩蝶在空中飞舞。
……
我赶紧悄悄地离开,不愿去打扰他们幸福的一瞬间。这是多么浪漫的一刻啊,幸福的一刻啊。
我加快了脚步返回了连队,心里一直在“砰砰”乱跳,仿佛这一刻是我自己的经历。
小溪还在不停地流淌着,终日不停地流淌。它仿佛在宽慰这对可爱的年轻人,在衷心祝福他们能够天长地久。
当我再次与阿福和玲仙相遇的时候,我的心里又一次跳动了一下,然后装着若无其事一般跟他们打了一个招呼。我知道他们是根本没有发现我这个“密探”,还是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
小溪的祝福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啊。
在大返城爆发的前一刻,玲仙突然走了,说是远嫁到江苏的一个小县城里。阿福只好“望洋兴叹”啊,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对在小溪边筑起的爱巢就这样坍塌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那时,这样的悲剧何其多啊!
我站在小溪边哀叹!
三、那座安静的寨子
云南是一个多民族的区域,我们的农场各个连队都被傣族、爱尼族等各个寨子包围着。久而久之我们便与傣族、爱尼族的老百姓打成了一片。
我们连队边上是飞龙寨子主要居住着傣族百姓。这个寨子里有一座缅寺。缅寺里那棵盘根错节的菩提树将整个缅寺覆盖着。这里是傣族天灾神至的地方。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展以后,住在缅寺里大大小小的和尚们都被驱赶到各个寨子里去劳动改造了。当地的傣族老乡告诉上山下乡来到这里的知青们说,自打这里被当作生产队的队部办公室以后,菩提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年年长着繁茂的树叶,没有了以前的灵气了。缅寺外原先的大红外观上写着汉语和傣语的“农业学大寨”的标语。这些标语可能是时间久了,缺胳膊少腿,显示着一副破旧败落的景象。
开始的时候,我们曾经与寨子里的老百姓发生过冲突。那时的山林没有明确规定属于农场还是寨子的。我们在开垦一座大山的时候,寨子里的老百姓蜂拥而至来抢地皮。双方争执扭打在一起,好像是势不两立的敌人。结果领导一来,调节一下就皆大欢喜了。然后双方握手言和,很快成了朋友。这样的事情在云南各个农场屡见不鲜了。
空闲的时候,我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到寨子里去逛逛,与老乡们聊聊天。有时会在他们那儿买个鸡回家补补营养,有时会买点蔬菜什么的。总之相互间交流多了,根本不存在什么民族的界限了。融洽是主线条,和谐是主旋律。
每次路过寨子的时候,看着那些娃儿在寨子的中央打到戏耍,看见老头老太们席地而坐打理着手中的活儿,看见妇女们扛起锄头下地干活,看见男人们牵着水牛的吆喝声,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七十年代只有在边疆地区才会有啊,非常难得啊!
到了大返城的时候,我们都与寨子里的朋友去告别。有的留下了崭新的解放鞋,有的送给老乡外套,更多的是把自己将要回到城市后没用的物品留下了。
留下了我们知青的一片心意,留下了民族团结的种子。
直到若干年以后我才知道有一位知青朋友真实地在那儿留下了“种子”。那人与寨子里的一位姑娘结合了,但是到了大返城以后那人拔腿就回城了。留下的那颗“种子”终于诞生了,是个姑娘。唉,孽债啊!几年后,那颗“种子”找到了城市里生活的那人,闹得鸡飞狗跳,不堪入目啊。
如今,那座寨子里的人们依旧在安静地生活。2009年的时候我回到那里,特意去拜访了一些老朋友。当年意气奋发的我们都老了,相聚的时候更多的是感慨。
如今,那座寨子的路已经是水泥路了,寨子里成片的房子是那么整齐,寨子里的人们穿着打扮都时尚了。一切都在变化中,我们则变老了。
四、那座孤独的山顶
连队前方是一座孤零零的大山。这是我们到达云南农场的时候立即投入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会战的杰作,将这座大山全部砍光、烧光,然后开始挖梯田,种橡胶。到了近十年后,这里的橡胶开始割胶了。
这是知青来到农场后的第一次出大汗流大泪的作品,满满的是一部充满着青春热血的作品。
那时,我经常会站在山顶上,遥望着远方想念家乡,想念父母亲人。
至今还留在脑海里的是那一次——
那天,一片片乌云从天际线奔涌而来,一场大暴雨将要来临。
寂静的橡胶林里在阵阵狂风的拍打下,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天色越来越暗了,一张巨大的黑色大网撒向了西双版纳的大地上。
山顶上,一位青年人不为所动。他双眼呆呆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两颗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流了下来。风吹起了他身上那件布满空洞的汗衫,露出根根肋骨上还占有着泥巴。他满脸的胡子在告诉人们,至少有几个月没有修理过了。
风还在猛烈地扑面而来,青年人依旧站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阿——强!”
从不远处传来的喊声丝毫没有惊动这位年轻人。
“阿——强!阿——强!”爬上山顶的两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喊叫着。
“哗啦啦”,雨点开始下来了。
一点点,一片片,瞬间就是倾盆而下。
“阿强在那里!”我跑在前面冒着风雨喊着:“阿——强,你快回去!”
阿强听见有人在呼喊他。他缓慢地转过身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的我。猛然间,阿强一个前倾朝山下飞身一跃——
“我要回家!”
“阿——强!”
我和同伴不顾磅礴的大雨,顺着阿强跃下的方向,跌跌撞撞地顺势滑下去。
“轰隆隆”,一声惊雷劈头盖脑地打了下来。
一颗粗大的橡胶树拦腰截住了阿强,他的头部流出了一股热血和汗水与泥水交织在一起。
阿强昏死过去了。
“快,建国,赶紧脱衣服包住阿强的头!”
“好,你扶住啊。”我大声说:“我来抱。”
我擦拭着阿强额头上的伤口,脱下身上的汗背心捂住阿强的伤口。我们一起抓住阿强的双手顺势将他背起说:“快,送卫生所!”
踩着泥泞的山路,迎着瓢泼的大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走去。
“我要回家!”阿强在我的背上喃喃地哼着:“回——家!”
“知道,知道,我们要回家!”我安慰道。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艰难地走向前方。
回家啊!
西双版纳大山深处的橡胶林里,是震天的雷声,是漫天的雨声,是上山下乡知青的呐喊声。
同伴哽咽着:“回家,我他妈的回家!谁会知道我们知青的苦,我们的恨、我们的怨!”
我抱着阿强的身子说:“没有人知道。九年了,我受够了。我们都被骗了,被抛弃了。看看今天的阿强啊,指不定哪一天就是我们的下场。”
……
雨点渐渐西行了。
我们背着阿强沿着下山的机耕路拼命地跑着。他们一边跑一边在喊——
我们要回家!
今天,那座山顶上发生的事情还留在记忆中。
五、那个难忘的下乡地
人生总有一次难忘的旅行。到了老年的时候,回味自己一生中每一次出发,每一次返回的旅行都是很感慨的。但是,2009年7月的那次重返云南的旅行是终身难忘的。
记得2009年7月23日下午3点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我再次踏上去云南的路程。
四十年过去了,当我再次从上海出发,要去重新看看曾经洒下过汗水、鲜血和理想的土地、要去追寻当年失落的青春。
一声引擎轰鸣,飞机呼啸着驶向远方。
一段往事回忆,激起我对岁月的回想。
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借用贺敬之《回延安》里的一句话——几回回梦里回勐龙,双手搂住橡胶树。
魂牵梦绕这片红土地,难以述说的热爱和怨恨将永远留在我的心坎上。
40年前的远行还历历在目,30年前的回家记忆犹新,今天又是一次新的启程。
40年前出发时,不管你是自愿的、满怀豪情的还是被迫的、无可奈何的,那一列列满载着上海知青的列车见证了这股汹涌奔腾的上山下乡洪流。8000名上海的青年奔赴云南的东风农场。据记载,在那个岁月里,上海有100万、全国有将近1600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那一次的启程是在重走当年知青上山下乡的路!?
从1968年底开始,有将近十万来自于北京、上海、四川、昆明的青年学生来到了西双版纳。
东风农场位于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县南端的勐龙坝,是以种植橡胶树为主的国有农场。农场东西最宽处约 14 公里,南北长约40公里。农场处于勐龙坝与高山间的缓坡台地和低中丘陵地带。到上个世纪70年代东风农场共接收安置城市知青 1万3千多人,其中北京知青1500人,上海知青 8000人,四川知青 3000 人,昆明知青 1000人。
一代人开始走上了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旅程。成千上万的青年来到了农村、边疆,开始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上山下乡运动。
时光在飞逝,岁月在更迭。
40年过去了。当年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如今都到了年过半百的年纪。
40年过去了。当年我们在“反帝反修”口号的感召下,以“种出争气胶、气死帝修反”为使命,浩浩荡荡地来到云南,如今改革开放的大潮涌来的时候,我们的心中依旧有这样一份神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曾经为了离开,我们呼喊苍天大地!曾经为了回家,我们奔走呼喊!但是对于这片红土地的思念一直在心中回荡。
也是回家啊。回到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这一切是那样的熟悉。
这一切已经永远留存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我能够想起每次路过的云南省省会昆明。昆明,你还能记起当年我们来回奔走在你的每一条街道上的身影吗?
我是否还能看见元江大峡谷的山山水水,你一定还能想起我们初来乍到时惊奇的目光吧!
我急切地盼望着看到那熟悉的澜沧江啊。大桥的身影依旧是这样苍劲挺拔,江水还是那样奔腾不息。
我想,每当远方的客人来到,那莽莽的热带雨林、美丽吉祥的孔雀一定会展开了双臂在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
我会想到,那成片的橡胶树舒展着优美的三片绿叶,向我们投来多情的微笑:啊,朋友,你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我要圆梦!
那是一次难以忘怀的出行啊!
六、那座洁白的白塔
我的梦中,我常常会看见勐龙河畔的那座白塔。
我的梦中,时常会记忆白塔下我们曾经的十年。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冲刷,白塔是灰蒙的、暗淡的。无奈躺在荒芜的草丛中毫无生气的白塔注视着突然来到塔下的一群群来自北京、上海、重庆、昆明的学生们,四处散落在流淌的勐龙河畔。挥霍着青春的汗水和热血。
白塔见证!
我是1970年5月3日看见这座白塔的。一名被中断了学业后从城市来到边疆的学生,在好奇、惊讶、不解中眺望白塔。我们从那一刻开始了挥霍着青春的汗水和热血的十年岁月。
2009年7月27日我有机会再次眺望白塔的时候,已经是人到中年。是一次难得的旅游机会,再次重返青春挥洒的地方,有了许多的感慨。焕然一新的白塔能告诉我什么呢?
那天我站在大勐龙的白塔前,记忆中是大返城以后不久有一位老作家来到此地的往事。
上世纪 80 年代初,曾经历尽磨难与知青一起生活过的中国作家丁玲来到东风农场参观。
见证人记载——
丁玲来到一片橡胶林地前许久不语。她在沉思、她在回忆、她在感叹。丁玲问陪同的一位农场领导:“农场种植的橡胶林,知识青年也一定出了力吧?”
“那是肯定的。”这位农场领导说:“东风农场的十多万亩橡胶园,是两代东风人用追求和信念、鲜血和生命雕塑成的绿色丰碑,广大知识青年功不可没啊!”
丁玲缓缓地说着:“啊,历史不应该忘记他们 ...... !”
历史不会忘记!
忘记了吗?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有人不愿意再回首这段历史,有人再为这些岁月歌功颂德,也有人赌咒被挥霍的那些人和事。我呢???
从1968年的上山下乡开始至今已有50多年了。1978年的知青大返城也过去40多年了。拿什么来纪念和回顾这些记忆的日子,面对着我们的祖国、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子孙后代,曾经有着知青符号的人还能说些什么呢?整整一代人啊,留给我们的共和国是什么呢?
老了,更多的是一份感伤啊。
勐龙河畔白塔下,曾经是云南东风农场。这里的故事仅仅是知青上山下乡的一个局部、一个缩影。
每当这样感伤的时候,我会读起那首《我心中的白塔》。
孙向荣
作者:孙向荣。1968年12月第一批从上海市上山下乡来到西双版纳东风农场的知青,一位高级工程师。这首曾刊登于《勐龙在线》的诗我一直保存着——
女儿问我 ,
白塔为何如此圣洁。
我说 ,
它见证了一代人青春的
苦涩与欢乐 ,
激进与迷惘 ,
磨砺与成长 ,
跋涉与回归。
女儿问我,
白塔为何如此美丽。
我说,
它见证了一代人
在这片土地上的情和爱。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哺育过我们的亲人。
永远不会忘记
把年轻的生命
留在这里的知青亡灵。
如今圣洁美丽的白塔
不仅是西双版纳的
著名旅游景点,
更被知青视为
大勐龙的标志。
它将永远留在
我们的记忆里,
铭刻在一代人的心中。
这是一个老知青的情怀。
这是一种难以诉说的情怀。
白塔作证,知青的记忆里有着这一片土地!
如今的白塔已经成为当地旅游的一个著名景点,但是还有多少人会记住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呢!
七、那间简陋的草房
在云南农场我住了近十年草房。那时我们刚到农场的时候,看见老工人正忙着搭建草房。一根根毛竹竖起后,竹排围着四周,盖上茅草的屋顶一间草房建成了。因为大批量的知青到来,已经超过了农场接收知青的能力。出路只有立即建起大批的草房,迅速安置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学生。
草房,成为当时农场的一个标志物,也成为知青在农场从始至终的居住地。
在这些简易的草房里安置着一张张竹床。这竹床的脚是用四个粗竹筒支撑的,竹筒被埋入泥土地里一根根粗竹子插入两根圆竹子里,上面铺上竹笆便是床板了。记得我们知青来到连队后的第一夜,有个别知青朋友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把竹子床压垮了。随着“轰隆”一声响,睡着的人身躯与竹子床一起倒在了泥土地上。一个屋的同伴起床一看,原来是几根陈旧的竹子被虫子蛀断了,一旁还残留着浅黄色的粉末。气得有人直骂:这也是云南十八怪之一吗。
在草房里有着思念家乡亲人的泪水,读着父母的来信,想着一桩桩经历的艰难历程,忍不住的泪水伴随仰天长叹啊。
在草房里有着一天劳累的疲乏,繁重的劳动后腰酸背痛和忍饥挨饿的苦楚,都在草房里化解。没有人安慰同情,只有默默地忍受。
在草房里有着无聊和鄙视的心情,写不完那些没完没了的大批判,读不完那些枯燥无味的书籍,度日如年的日子只有在草房里抽烟中消耗殆尽。
在草房里偶尔会有一场爱情的喜剧,伴随年轻人的热血和初恋,有着煤油灯的陪伴,得到了心灵的一丝安慰。可惜这样的情分能够持久多少啊。
草房里有着太多知青的故事。
草房也留下一些悲哀的往事。
一场大火将草房烧毁,里面活活地埋葬了几位带着青春热血的知青朋友。当大火被扑灭的时候,我们都流下了激愤的泪水。曾经同来的青年伙伴在那一刻却被无情地葬送在一片大火之中。那些还带有体温的尸骨分明在朝天发问:我们的未来难道就这样被湮灭了?
一场暴雨将草房压垮,被埋在里面的兄弟姐妹哭嚎着大喊救命。在生死一线之际我们拼命拆除压在他们身上的毛竹,将他们一个个拖了出来。那一刻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望着倒塌的草房满满的都是无奈。以后怎么办,未来怎么办?无数问号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
到了1979年初的时候,我们都离开了草房要回家了,站在这熟悉的草房心里百般纠集。看着空空荡荡的连队,一狠心对着已经无人居住的草房放了一把火。
火焰熊熊,火光冲天,那是一把发泄心中怨恨的火啊。火光中映出我们渴望回家的脸庞,是那样的坚毅、不屈!
草房被烧了。当烟雾褪尽后迎接我们的是阳光灿烂的明天。
八、那条奔腾的勐龙河
过了雨季,我们所处的云南东风农场前的那条勐龙河开始安静多了。雨季天汹涌奔腾的河水忽然之间变得温顺起来。它缓缓地流淌着,顺着弯弯曲曲河道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沿着河岸,两旁的稻田里已经开始泛黄了。错落有序的稻子在层层叠叠的绿色橡胶林护卫下,勾画了一幅西双版纳特有的画面。黄色的稻浪在微风中翻滚,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橡胶林把绿色洒在勐龙河畔,依稀可以看见村落和农场的生产队,似星星点点一般时隐时现。东风农场在这条河的两岸建起了一个个分场、一个个生产队。
弯弯曲曲的勐龙河在勐龙镇这里来了一个大拐弯。这个弯道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形状,使我们所处的连队三面临河。在生产队的南面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几年下来都被开垦成橡胶林了,再往南就是边境线了。这个地处勐龙河畔的大部分生产队,由于它像一个凸在前沿的阵地,在农场建立时就被命名为“前哨”分场。
人们到农场的场部去,到勐龙镇上去,都得从架在勐龙河上那座简易的木制桥上通过。
这座简易的木桥有着许多故事。
那年雨季天,三天两头的暴雨倾盆而下。有时太阳高照,突然一场大雨会突然袭来。从每年的6月开始,下不完的雨成为西双版纳特有的天气,一直要延续到9月。
突然我们接到场部的命令,凡是会游泳的知青统统到勐龙河边集合。我也自告奋勇地报名前往,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了河边才知道是为了护卫那座在洪流中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桥。农场的指挥员告诉我们,只要大桥一有倒塌的迹象,要立即下河把木头桥梁、桥板从河水里抢出来。因为一旦桥梁倒塌,那些桥梁桥板会随着河水冲向下游,撞击下游的桥梁。
雨还是在不停地下着,站在雨中时间久了会有阵阵寒意袭来。我们望着奔腾的河水注视着大桥的动静,一点也不敢有半点松懈。很快炊事班的人送来了一大锅红烧肉,还有用食用酒精配点水的老酒。呵呵,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能够吃点老酒吃点红烧肉,也是一种生活的享受了。
那天是我人生路上第一次喝酒。虽然很难吃但能够驱寒也算是大好事。不断地喝着吃着,不久就晕乎乎了。等到接班的人上来,我已经不会走路了,是同伴搀扶着我回到连队。
整整守了三天,大桥终于垮了。
等到我在两年后回到上海探亲,父亲开心地问我能不能喝点酒。我立刻回答,绝对没问题!因为在勐龙河畔学会的喝酒,一下子提升了我的酒量。那时我仿佛感到自己的酒量就像那勐龙河的河水,势不可挡,哈哈!
如今,那条勐龙河还在流淌。河两岸的橡胶树更加繁茂,河两岸的老百姓还在快乐地生活。唯有我们这些曾经在河边生活了十年的人,记忆中留下了许多故事。
九、那列远去的火车
回味往事不免有些感伤。活到七十了,算一算一生中有十年不在城市生活。那是上山下乡的记忆,苦熬的岁月整整十年啊。记忆最深的还是那趟远去的列车,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乘坐火车。
1970年4月24日,这是我人生道路上难忘的一天。这一天,不到18岁的我第一次离开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乡,到云南建设兵团去上山下乡。
因为是第一次,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从上海到云南,路上走了十天。这十天是我人生道路上难忘的十天。我看见了田野,看见了村庄,看见了大山,看见了大江,看见了我的祖国。
那天下午3点,汽笛一声长鸣,列车从上海的火车站出发了。我不愿再向窗口探望。父亲和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弟弟一直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叔叔和舅舅、一大帮亲朋好友、同学都来送行。挥挥手道别了。这个场景永生难忘。
那天晚上从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中得知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了。在这个“东方红”的乐曲声中,车厢里不断传来不和谐的声音,我们的一些知青伙伴还在不停的哭泣,毕竟是离开家的第一天嘛。
记得第三天列车停靠在贵阳车站。我们纷纷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忽然,一群衣着破烂的孩子向我们蜂拥而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她左手牵着一个头发很长、满脸污垢的小男孩,身上还背着一个小男孩。女孩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那张脸好像有许多天没有洗过。她的右手向我伸来,乞讨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们一下子惊呆了。
我们连忙跑上车厢,把从上海带来的饼干、水果糖取出来。跑下车去给这些孩子们。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把我们给的零食吃掉的时候,我们许多同学都哭了。列车启动了。望着车窗外的这些可怜的孩子们,车厢里一片寂静。
哦,我的祖国,我们的孩子。
第一次远离家门,第一次看见的世界就是如此令人震惊。
带队的老师来了,他淡淡的说了一句,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书本上是没有的!
当年在贵阳车站的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它使我开始认识了社会,认识了我们的祖国。现实的一切在教育我们,我们是怀揣着理想到农村去的,而理想的实现又是多么的艰难。那时,真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如何转过弯来的。年青,还是有点稀里糊涂的。
到了昆明后列车长长地喘着粗气,好像很疲劳似的。我们站在站台上,告别这趟送我们远行的列车,心里不是一个滋味。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将远行了,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开始人生的旅途。很难,很艰难!
五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已经到了动车年代,但是那份记忆是永生难忘的。
十、那些搞笑的舞台
那年上山下乡在农村根本无法有看戏的机会,每个月有一次看电影的机会都是翘首以盼的。然后大家集合排好队一起走到场部去,几千人站的站、坐的坐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银幕观看电影。这个场景很难忘啊。
没有舞台吗?也不对。那时全国人民的精神和物资生活到了极其贫困的地步,“十亿人民八个样板戏”就是那个年代真实的写照。
那时在我们云南东风农场,随着大批“有知识”的知青的到来,当时曾搞过一次“普及革命样板戏”活动。从总场的宣传队到各个分场宣传队,纷纷赶排“样板戏”。记得我们五分场排的是“智取威虎山”,在那个年代这也许是我们相当不错的精神生活了。
多少年过去了,这些会演中的一些特殊的精彩镜头还留在脑海中。算是搞笑的一幕,也是很难得的一份记忆。
知青排演的“智取威虎山”的全本中发生了一段对话令人发笑。座山雕与杨子荣的对话时,座山雕问:“脸红什么?”杨子荣答:“精神焕发!”座山雕又问:“怎么又黄了?”杨子荣答:“防冷涂的蜡!”这时,那位演座山雕的演员记不起下面的台词了,急中生智,他又问了一句:“怎么又黄了?”好在演杨子荣的演员反应极快,马上回答:“又涂了一层蜡!”。一下子全场哄堂大笑。
有一个分场排演了《红灯记》。到了李玉和要上刑场的那段戏时,跑龙套的狱警要喊:“带李玉和。”然后李玉和上台亮相。演出的那天,那位演狱警的老兄不知什么原因,在后台喊:“带李铁梅。”话音未落,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喊错了,急中生智加了两个字“的爹”。于是就变成了“带李铁梅的爹”,一阵锣鼓声起,李玉和上台亮相,全场哄堂大笑掌声雷动。
《智取威虎山》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小分队深山问苦,激发了李勇奇和小常宝的深仇大恨,军民齐心协力要消灭座山雕土匪。这里有一个造型,李勇奇拔出砍在树墩上的斧子,然后一个亮相。演出的那一天,可能是用力过猛,当李勇奇要拔出斧子时,怎么也拔不出。最后只好连斧子和树墩一起提了起来。因为是“真刀真枪”的,好在演李勇奇的演员力气够大的。全场又是哄堂大笑。
作为知青,有这样的业余文化生活,在当时的条件下已经是一种精神的慰藉了,苦中作乐。
作为舞台,在广阔天地里能够给知青们一个展示的机会也算是对于“知识”的一种解读。
作为演出,尽管这中间有不少笑料,因为我们毕竟是业余的。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文···革旗手”——“有人破坏样板戏!”一声令下,我们的会演就谢幕了,我们的舞台消失了。
十一、那面奋起的大旗
凡是曾经到过云南上山下乡的知青都会记得这面大旗,包括所有的有着知青符号的人。
血在流淌,心在颤抖!
那是改变千万知青命运的一刻啊!
44年后,当我们再次举起这面大旗的时候,感慨万千,心潮澎湃!
44年后,当我们再次看见这面大旗的时候,当年的那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一面北上请愿的旗帜,上面书着一部云南农场知青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大返城的历史。血红血红的,都是云南农场知青鲜红鲜红跳动的心啊:我们要回家!
44年前的12月18日,西双版纳景洪的十字大街上,你是那样火红,把苦难的知青们集合起来,眺望着伸向北方的那条崎岖的路,终于迈开了誓不回头的脚步,前进,前进!一步一步,每一步坚定不移,每一步都是不屈不回头。
44年前有了这面大旗的指引,迈过了澜沧江,跨过了哀牢山脉,冲破了重重的阻击封锁。28位勇士高举着这面旗帜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44年前啊,有了这面大旗的指引,28人一条心,风餐露宿,忍饥挨饿,一心一意,无所畏惧。杨武修整,声东击西,虚张声势,悄然绕道,小站上车,成都成行。离奇曲折,有声有色,演绎知青的智慧,展写知青的篇章。
当这面旗帜在北京车站展开的那一刻,冒着漫天风雪走向祖国心脏时,最终在广场上迎风飘扬的时候,云南农场知青们撰写了中国知青上山下乡历史上传奇的一页!
奔向首都,惊天动地,破天破荒。
一面大旗,昭示觉醒,惊世骇俗。
这面大旗永远铭记在云南农场知青的心坎上,刻在天下知青的心灵中。有了这面大旗开路搭桥,冲锋陷阵,化危难于成功,化险恶为坦途。
当这面大旗完成了她神圣的使命后,当这面旗帜高扬在回城的洪流之中时,我们向她举起了右手:敬礼!
所以,44年以后,当你再次回到我们中间的时候,我们只有热泪,只有感恩!
也许,你无法进入庞大的博物馆里,但是,你一直在我们这代人的心里。
也许,你无法写入传统的官史之中,但是,你传奇的往事是一部能够传承千古的史诗。
啊,请愿大旗,你依旧在飘扬,飘扬着……。
十二、那件特殊的棉衣
44年,弹指一挥间。
往事并不如烟啊,当我们再次看见那件陈旧的棉衣的时候,我们分明看见了当年北上请愿的战友们穿上它,迎着凛冽的北风,肩负着五万知青重托,毅然决然地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行!
这一件件棉衣,没有标价,没有商标,没有尺码,没有产地。
它是无价的,背负着云南农场知青的一片期待;它的商标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北上;它的尺码标注着从西双版纳到北京的距离;它的产地来自是茫茫的云贵高原、哀牢山脉、彩云之南。
12月16日,第一批北上的请愿战友出发了。
12月18日,第二批北上的请愿战友跟上了。
北上,北上。朝北走去,身后是亚热带雨林的炎热。前面是阵阵袭来的寒意,刺骨的风扑面而来在提醒北上的战友们,身上的单衣或许会成为阻碍前行的致命点。
北上,决心已定!北上,义无反顾!为了回家,一定要北上!
此刻,历史的记忆把我们的记忆拉回了云南普洱。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上,是这些特殊的棉衣最初的诞生之地。210条小棉絮,372尺白纱布成为北上御寒冻穿的棉背心和棉裤套的原料。
没有专职的裁缝师傅,自己干。没有人学过制衣的技能,边学边干。
一笔一划地裁剪,一针一线缝制。
一笔一划仿佛是在书写着北上请愿的豪情壮志。一笔,写下了云南农场知青要回家的渴求;一划,画出了对美好未来的前景;笔画之间,裁剪之中,是胸中已经激起了重新规划未来的蓝图。
一针一线仿佛是在规划着北上请愿的路线图。一针针,一线线,织起了知青们历经十年上山下乡后的觉醒,饱含了知青们期盼早日与亲人团聚的深情啊!
棉衣上一行行的针结略显粗糙,背心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线条,棉裤套显得肥大臃肿了一些。但穿上了,一股股暖流涌动起的是激情,迈开的是更加坚实的北上脚步。
穿上它,何惧阵阵北风呼啸、鹅毛大雪;
穿上它,何惧迎面而来的阻拦、封锁、恐吓、威胁、利诱;
穿上它,北上的战友们在冰天雪地里朝着天安门前进;
穿上它,高举起大旗巍然屹立在广场上发出誓言:我们要回家!
这一件件特殊的棉衣,是一种依靠,力量来自于五万云南农场的知青们的守望相助;是一股勇气,底气来自于成千上万与知青有缘的人们的支持;是一种希望,十年上山下乡,唯有云南农场的知青们到了皇城根下!
当我们终于回家的时候,你完成了历史的使命。从此,你静悄悄地躺在那里。但是,你身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在无声地述说着改变我们这代人命运的那一刻!
十三、那年穿衣的趣事
上山下乡那年我们经历了穿衣的趣事,一个是没有,一个是不许。
什么是没有呢?原来上山下乡的时候学校里专门组织了一次报告会。请来了一位穿着军装的军人来做报告的,讲的是兵团的事情。那会儿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是一面保卫边疆,一面种植橡胶的,而且每个月还有28元的工资。这些条件对于我们是有多大的吸引力啊。在那个时候,军人是意味着什么呢?你想,我们在“文革”中能够有一顶军帽、一套军装是多么神气的事情。连伟大领袖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的时候也是一身军装的。军人成为我们这代人最羡慕和向往的。
在卡车上颠簸了五天终于到了大勐龙。很快就将我们分到各个连队。迎接我们的不是军人,而是穿着“奇装异服”的农场工人。我们所在的分场,听老工人介绍原来叫前哨农场。现在改为一师二团五营。原来的生产队按照部队的序列改为1连、2连、3连……。人还是这些人,只是每个连队派来了一个或两个真正穿军装的军人,担任连队的连长或指导员。
军装是没有的,种橡胶是真的,失望之余只能接受现实认命了。
什么是不许呢?原来到了连队以后我们一身臭汗来到了连队。从上海到连队一路上有十来天没有洗澡。等到大家都整理的差不多了,指导员带着我们去洗澡了。顺着连队伙房边的一条小道下去,我们来到了一条小溪边上。指导员用手一指说,就在这里洗澡!不要再往前面去,转弯过去是女人洗澡的地方。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着:这就是洗澡的地方?四周靠杂草和小树遮掩着,小溪里散落的石头被长年累月的水流冲洗的光滑顺溜,溪水缓缓地流淌着,永远不会停息。抬头望去,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风景还是不错的。顺着小溪流淌的下游处隐隐约约传来女人们嘻嘻哈哈的声音,时不时还夹杂着打情骂俏的话语……。
我们一个个脱得精精光,走下小溪。水有点凉,在自己身上泼洒几下很快就适应了。哇,十几天的疲劳似乎在这一刻都会消除了。大家一边洗着一边开着玩笑,互相还用脸盆打起水泼洒着。据说这个地方的泼水节就是这样的。几个调皮的人还故意在水里小便,一边还说给下游的女人们尝尝。一位老工人还说,这叫“童子尿”。我们高兴地一起吼叫起来。忽然,草丛里传来一阵阵响声。这响声中还夹杂着气喘喘嘘嘘的声音。我们都好奇地朝四处张望。不一会儿,从草丛里钻出一头大水牛,把我们吓得连呼带叫地跑上岸边。大水牛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存在,跑到小溪里就地打了个滚,一副美滋滋的样子。他抖了抖身上的溪水,扑腾一下拉了一大堆屎在水里。水牛晃动着尾巴朝着天空叫了一声就走了,小溪的水顿时成了黄泥水。
目睹着此情此景,我们连忙在往上游跑几步,赶紧洗干净后离开。远处传来了一些女人们的骂声:“哪个缺德鬼,把水搞得这样脏呀!”“是哪个背尸鬼干的?老娘要来揪你的鸡巴啦!”
谁干的,牛!
在小河沟里洗完澡后,大家都穿着线裤在连队里走来走去的。没有想到指导员看见了,下令不许我们穿这种裤子。天哪,这是运动裤呀。指导员的理论是:什么样子,一个鸡巴在里面晃来晃去的,丢人现眼!
这就是没有和不许。
十四、那年再教育的第一课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接受什么教育呢?记得那年到了连队以后,我们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课是忆苦思甜。
到了连队后的第二天中午,食堂都不开饭了。指导员宣布这天的中午全连大大小小的人都要吃忆苦饭。
那顿忆苦饭是用那种芭蕉叶伴着包谷,非常难吃很难入口。大家强忍着吃下这个忆苦饭,有人偷偷地将吃不下的东西藏了起来,然后找个地方扔掉。
吃完忆苦饭后全连集中开大会,请老工人对我们进行忆苦思甜的教育。
做忆苦报告的是我们连队种菜的湖南籍的老工人老赖。他那口难懂的湖南话说了半天,我们也没有听明白多少。但是你认认真真地听,大致能够知道他讲的意思。他先是说现在的生活是毛主席老人家给的,有吃有住,过节的时候还有肉吃。不像以前,闹灾荒的时候,好多人都饿死了,大家只有靠吃树皮活了下来了。没办法活下去了,大家就开始逃荒。好在县里和公社把大家组织起来一起去逃荒。我们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打着背包一起出发。带队的人告诉我们是去云南跑,据说那里有饭吃。那里是种水稻的,非常富裕。我们大家一听就不顾劳累天天拼命地朝云南这个方向跑,最后来到了这里。讲到这里的时候他还特别强调,你们看看云南西双版纳多好啊,这个水稻一年能够种三季,土地肥得很。他叹了口气说,没有想到到了这里是让我们种橡胶了,也好只要能够吃饱肚子就行了。
我们听着听着都一脸茫然。说什么呢?这不是在说三年灾害吗?这可是解放以后的事情呀,怎么也是忆苦思甜呢。我看着坐在前面的指导员,他一脸严肃地坐着。估计他也没有听明白,因为他是云南人。或者还有一种解释,他听明白了,可无法解释。因为这个报告是他组织的,怎么说呢?
第二天我们又去问老赖,他居然振振有词地说,我说的是事实嘛,我们都是从湖南跑到这里就是这样来的。我们说,那时是新社会了,是毛主席领导了。你这样说不是在污蔑吗?老赖摇摇头说,我搞不懂什么新社会旧社会的,我就是感到现在有饭吃就是新社会。他还骂我们,你们这些从大上海来的学生娃子懂个球,就知道耍嘴皮子!
唉,这个忆苦啊,忆了什么呢?
十五、那个特殊的“菜盆”
那时我们算作兵团,是解放军啊,解放军就得有解放军的腔调。1970年我们到了连队后过第一个八一建军节,连队搞聚餐。十人一组围在一起蹲在地上喝酒聊天,像是军队聚餐的那个样子。但是那个聚餐的饭盆则有特殊的模样。
原来我们去上山下乡的时候,女同学都带了痰盂罐的。有矮脚的一种,家里条件好一些的带了高脚的那一种。都是搪瓷做的,有的是一片白色的,更多的是印有各种花纹的。如果放在一起真的很好看的,就像开了一家百货商店了。这是女孩子的必备用品。
刚到连队的时候,女同学在屋子里用痰盂罐解手后,端着痰盂罐到厕所里去倒了。走回宿舍的路上,被我们连队的一个女副指导员看见了。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女同学说,我去倒痰盂呀?
什么痰盂?
小便用的呀!
这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他们的对话引来了连长和指导员。他们见此也很奇怪,感到这样制作精巧的东西怎么是用来大小便的。我们大家连忙不停地向他们进行解释,但是没用。连长下令:不许用!还说,你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那能够还用资产阶级一套生活方式呢!上个厕所也这样难吗?统统用连队统一的厕所!
连队里的公用厕所是什么呀,一个长方形的大坑上驾着一条条木板,人要蹲在上面用。下面是肮脏的大粪,无数苍蝇在四处飞舞。男的和女的之间仅仅用竹篾笆隔了隔,说句难听一点的话,你上厕所打个屁都听得见。一开始每次进去都要捂着鼻子,还生怕踩不稳木板条掉下去。有时你在上厕所的时候,那些种菜的人在厕所的后面挑大粪。最可气的是那个种菜的老头,专门在女厕所后面干活,还时不时地说上一些难以听懂的下流话。有时看见我们在用厕所,他还故意将石块扔进粪池里。你一声尖叫,会引来他们那种淫秽的傻笑。
痰盂罐是不能够用了。到了八月建军节大会餐的时候,菜一下子多了,脸盆不够用了,有的人就将痰盂罐拿出来用。恶心不恶心啊,但是你只要想到已经三个月没有吃肉了,况且这些都是搪瓷做的,又没有用过,怕啥!我们照吃不误!
于是就有了将没有用过的痰盂罐做盛菜的工具。
余杰是1970年4月从上海到云南西双版纳东风农场上山下乡的,在农场9年,返回上海后进入上海第三机床厂,从事过工人、宣传科干事工作,后又担任过企业党组织和行政主要领导职务。2012年退休,退休前2007年起就在网络上刊发有关知青上山下乡问题文章,至今已发表了400多万字。
余杰文章
我们这代人老了——知青话题七篇
一名69届知青:十年一度春节记忆
我们的晚年(上)
我们的晚年(下)
夕阳下……已近黄昏的老知青们
天地之间一杆秤 —— 追忆“知青之父”赵凡
知青偶遇记
知青口述:我们的后代
知青回家探亲的故事
他,无愧覆盖这面“知青”的旗帜
过年了,想起了他们
国庆的记忆
知青往事:抽烟趣谈
文章来源:知乎“上海余杰”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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